Ⅰ 鄉事傳奇
1.生產隊里買了一匹蒙古馬
七十年代中期。魯西南的一個村莊。一大早，生產隊的老鍾就如鼻塞的老人喑啞著響起來，伴隨著生產隊買了蒙古馬的消息，如漣漪一樣在村裡擴散開來。
隊員們帶著期盼來看隊里的蒙古馬，疏疏落落地從各自的土屋裡挪出來，帶上「吱吱」作響的柴門。
我母親穿著大對襟襖，用水粘濕梳子梳著頭，掛上門就急急地往隊部里趕。很快隊里的二百號社員就到齊了。
隊長蹲在隊前的糞堆上，點名記工，絮絮叨叨地分活計。社員們卻圍繞著隊里昨天剛買來的蒙古馬貶損不已。
民辦老師張洪久說：「這蒙古馬體形矮小，其貌不揚，色有點青灰，體格也就一米二三，看上去也就五六百斤重。能有什麼能耐？」
飼養員張小專看著眾人：大家對著馬，袖手旁觀，點頭認同。於是他走上前撩開馬的嘴給大家看它的牙口：「大夥看，她才兩歲的牙口，年輕著哩。再看它多麼健壯！」
眾人再仔細看，這蒙古馬身軀粗壯，四肢堅實有力，體質粗糙結實，頭大額寬，胸深長，腿短，關節、肌腱發達，蹄質堅實。皮毛濃密，油光發亮。大夥這才感覺它似乎是好馬。
隊長分好工，社員如風一樣被吹散到田地里，東一個西一個在晃動。毒毒的日頭曬蔫了莊稼，也曬蔫了人們，日頭狠狠地吸取著人們的希望，伴隨著汗水擴散著懶惰。
那蒙古馬卻很耐勞，不用吆喝，把頭深深地埋下，打著響鼻喘息著，死命地拉著大車。隊員看著驚嘆，也不好意思磨洋工了。到日頭把人們的影子驅逐到腳底下時，隊長便依次記工，每人平均地發十個工分。
這樣忙碌到麥收，分糧了！社員們急急地擠在隊部，把頭急慌慌地往前扎。隊前的場園里有兩堆麥，每堆只有幾千斤，我家共三口人，一年共分了二百來斤。
我看著馬卧夕陽反芻，它靜靜地看著自己用辛勞換來的麥子堆。我母親也理理紛亂的頭發對我說：「孩子呀，晚上娘給你擀麵條。「
晚上我吃一大碗面條，撒了一層油鹽，香掉了半邊牙。父親與母親卻只啃著黃黃的玉米窩頭就著老鹹菜，「唏溜唏溜」地很幸福地喝著面條湯。
父親爽朗地笑著說：」給你下點面條，我們喝點湯也感到香，呵呵，還真香。今年多分了幾十斤，多虧了勤苦耐勞的蒙古馬。」
2.蒙古馬陪伴在馬棚
歲月的篩子偶而也能篩下快樂的顆粒。冬天農村的風呼嘯著更顯凄厲。我們隊里最熱鬧最暖和的也就是馬棚了。我撂下晚飯的飯碗就往馬棚跑。路上遠遠地看到馬棚透著暖暖的暈紅的光。
那馬棚就是坐落在隊部西北角的三間土坯屋。我進了馬棚，厭惡牛的瘦骨嶙峋。蒙古馬看我進來，一邊招搖地向我打著響鼻，悠然地甩著尾巴，一邊「唰唰」地吃著它的草料。
飼養員張大叔正用掃把桿邊打驢邊罵：「你這犟驢，有這么好吃的還搗蛋。你也不學學人家蒙古馬，草料粗不嫌棄。給你精飼料還挑肥揀瘦。」我們卻鬨笑著：「誰喂的牲口像誰。」
我看著這五十多歲的光棍，短粗身材，黑黃麵皮，粗硬的絡腮鬍子顫動，呵呵笑著，拿著煙袋摁上旱煙，拿出火鐮來打著吸了一口，那煙悠然的在屋裡轉著。我打趣他：「二哥，左鄰右舍請你打傢具蓋房子，你熱情幫忙，從沒收過一分錢。只付出不圖回報，還真像咱們的蒙古馬。」
這時，蒙古馬溫馴地用頭蹭著他。我看得有些嫉妒，黃兵說：「你看這蒙古馬，與你整天親熱得像小媳婦。」
蒙古馬安閑吃草料，小專就打著竹板粗獷地唱著」今天什麼都不表，只表一表好漢武二郎……「的山東快書，馬溫柔地舔著小馬駒的毛，耐心地梳理著。我也聽得醉。
忽然小專拿出幾塊地瓜扔給我：「小壞蛋，放麥糠里烤烤。看你凍得鼻涕流過河了。」我歡樂得如小狗，接過，扒拉開那如臉盆大小的的火堆，把地瓜放進火堆，又抱了一堆麥糠放進去。
那暖通通的熱氣便在屋裡彌漫開來。蒙古馬溫柔地眼光不時地看看我們，再看看小馬駒。馬棚里有人七八個，或蹲或坐，熱鬧得如火堆里的跳躍的火苗。
我看著張洪濤瘦削粗獷的臉，給火烤得紅紅的，他正咧著嘴講述著，又把我們拉回了那蒙古的崢嶸歲月：「我們蒙古汽車運輸兵最怕的是冬天，最險惡的就是白毛子風漫天的雪。雪厚得很，汽車常陷在雪窩里，天硬冷。就求牧民，牧民直爽團結，帶著幾個人，騎著蒙古馬給我們拉出汽車。蒙古馬平時還幫著主人轉牧場、踏堅冰、戰疆場，它的足跡踏遍北方大草原。」
大家聽得迷，繼續聽他說：「蒙古軍隊打下天下，那是蒙古馬的功勞哩。調教馴化過的蒙古馬，在戰場上不驚不詐，勇猛無比，什麼都阻擋不住它厲害的馬蹄呀。蒙古馬厲害呀，什麼都不怕。蒙古馬生性剛烈剽悍，我知道一蒙古作家尹湛納希在返鄉途中，不幸落馬。在昏倒時，他的蒙古馬就與撲過來的兩條狼展開了殊死搏鬥，最後擋住狼的進攻，成功保護了主人。古代有蒙古馬用馬尾巴掃落毒酒救主，今有與狼搏鬥保護主人：馬有靈性哩。」
我聽得鼻涕快流到嘴角了，忙忙地用手一抹，往鞋底一蹭。大夥就都用熱辣辣的眼光看著這一對蒙古馬母子。小專疼愛地撫摸著馬的鬃毛。
我用木棍扒拉開那火堆，地瓜燒得皮焦內黃，香味直鑽鼻孔。大家一擁而上，分享著可口的烤地瓜。
窗外風呼呼地叫，屋內蒙古馬安詳地守護著小馬駒。
3.放牧草灘，龍馬精神飛揚
一個春天早晨，一陣輕敲窗戶的聲音驚醒了我，「小雪，吃過早飯去村前的河灘去放馬。」 小東聲音在窗外輕輕叫喚道。說完貓兒一樣悄無聲息地跑了。我趕忙起床，我很快地吃過早飯去了河灘。
河灘的草嫩嫩的綠綠的，平鋪著如一片綠色的地毯。不多會兒，小東騎在一匹漂亮的白馬上，正向這一片草地賓士而來。小習高聲喊：「你想騎的話就趕快跑過來。」
那蒙古馬風馳電掣地奔跑。看小東騎在馬背上更神氣。他十四五歲，戴著黃軍帽，帽子上捌著一個紅五星。扎著一根皮帶，胸前肥大的灰色土布褂子上戴著一陶瓷的桃子般大小的像章。褲子下擺拖拉著，臟兮兮地有點卷邊，黃色膠鞋，威武地蹬著馬凳。
我討好地說：「真帶勁。」他接著聲音響亮地說：「我聽洪濤說什麼，『千里疾風萬里霞，追不上百岔的鐵蹄馬』。」我於是看它走路，蒙古馬採用一種特殊的"走馬"步伐，一直保持同樣的速度。
馬背上小東揮舞著粗胳膊，粗短的腿緊緊地夾著馬腹，孔武有力，手腳靈敏如猴子，鼻子尖挺厚嘴唇緊抿著，小下巴卻傲然倔強地堅挺。那馬昂首嘶鳴，馬鬃飛揚，矯健地撒開蹄子賓士。
小東家有秀才爺爺，於是小東喊的話我也聽不懂：「淺草才能沒馬蹄呀。駝走大漠，虎嘯山林，馬踏草原，這才最好。」我看得呆。小東粗眉大眼，骨碌碌地亂轉著鬼點子，看我走近，伸手把我拉了上來。我們在馬背上，空氣「嗖嗖」在耳旁飛。
「小雪，坐穩了。」小東提醒我，然後，他雙腿用力一夾馬的肚子，喊道：「駕！」白馬後腿猛蹬，前腳揚起，長嘶一聲，然後像一支離弦的箭一樣躥了出去。馬穿過田野，跨過灌溉溝渠……綠色的草坪上一片片的白雲快速地飄。
4、 走馬幫征途見精神
北大荒傳來急訊，因為缺少碘，很多北大荒知青在冬天的雪原得了夜盲症，急需山東省調撥海帶前去支援。「一方有難，八方支援」，於是生產隊得到命令便緊急動員，我們的社員與蒙古馬就要開撥了，要踏上那往東北運送海帶的千里征程。
幾十掛大車組成的馬車隊曉行夜宿，一行幾十人馬走得相當辛苦。大車隊帶著麵粉、鐵鍋與馬料，行走在雪中泥濘的路途中。小專負責埋鍋做飯與喂養馬，他煮上一大鍋粉條燉白菜，然後是鐵鍋貼雜糧餅子。
蒙古馬與其他馬一起吃很粗糲的飼料，其他的馬很快瘦得皮包骨頭，稀疏的毛垂頭喪氣地耷拉著，在那紛飛的雪花中，心急地躲閃著；蒙古馬卻肥碩健壯，毛皮油光發亮，如那性感犀利的美女，「唰唰」地吃著草料。很快其他的馬累倒了幾匹，走不得路，蒙古馬還是那麼矯健有力。隊長沒法，只得把人的口糧勻給其他的馬吃一些。
走山林，過泥灘，闖過很多風險。晚上，小專總帶著被蓋睡在蒙古馬前，馬溫馴地靠在小專的身旁。可有一天，小專發燒起不來了，蒙古馬扯著小專的衣角往上拉他，小專撫摸著老馬的頭，蒙古馬眼角卻流下了眼淚。最後小專就卧在蒙古馬拉的大車上，小專不時地與馬說著話兒。過了兩天，小專才康復。
走到一片黑松林，馬解鞍人埋鍋做飯時，三個強盜忽然騎馬奔來搶劫。那騎著高頭大馬的強盜頭子很是厲害，打傷了好幾個隊員。小專一看急紅了眼，拿根木棍就朝他砸去。可強盜頭子一悶棍把小專打趴在地，掙扎不起。
蒙古馬長嘶一聲，剛烈彪悍的本色顯現出來，飛奔到強盜頭子的馬前，直立如人，馬鬃披散，高聲嘶鳴，揮舞著前蹄往對方的馬頭上踩。強盜頭子的馬受驚連退。強盜頭子在馬上前仰後合。蒙古馬飛轉身，一個騰空後踢，踢在對方馬首上，馬驚懼狂奔。
隊長看得血脈賁張，隊長一聲喊：「我們就那麼熊，連馬都不如？打強盜！」眾隊員勇敢上前，抄起傢伙與強盜拚，那眾強盜一見心生懼意，再看頭已跑了，迅速潰散逃竄。
眾人驚魂初定，圍繞著蒙古馬贊嘆不止，從此對蒙古馬格外照應，精心喂養。
就這樣，從山東到北大荒幾千里路，長途奔走，蒙古馬吃苦耐寒，勇往直前。到了北大荒時，累倒了好幾匹馬，蒙古馬還是那麼矯健。
馬隊受到了北大荒的表彰，蒙古馬在途中的傳奇更在北大荒被久久傳誦。
蒙古馬看著吃苦耐勞、銳意進取的人們，領著傳承著它的精神氣的小馬，在草灘上賓士。身前是它留下辛勤汗水正茁壯成長的一片田……